入夜之後，院子裏的草叢中響起各種昆蟲的鳴叫，甚至還有一只青蛙咕呱了兩聲。

艾麗自從康德等人走後，就一直處於一種放空的狀態。

什麽是放空？就是你的身心潰散，沒有睡著，可是也沒有在醒著，沒有思想，沒有知覺，如同行屍走肉。

她對自己說，為什麽我不是一臺真正的機器？這樣就可以按下一個按鈕，屏幕一片漆黑。

囚室的房頂破了一個炒鍋大小的洞，從這個不規則的破洞中，能夠窺視到到一塊天空。

夜空依然是紫藍色，上面綴著鉆石般的點點星子。

至少不是被扔進暗無天日的黑牢呢。我應該感到慶幸……

艾麗呆呆望著破洞中的星空這麽想。

可惜，破洞中的星空並沒能持續多久，很快就變成了破洞中的烏雲，接著就變成了破洞中的雨滴和破洞中的暴雨。

囚室的地面很快被漏下的雨打濕，即使艾麗站在墻角，沒多久她的鞋子就被積在室內的雨水浸濕。

她打了個冷顫，忽然聽到有人進了院子，擡眼一看，是加百列和羅門為首的幾名護衛。

他們的軍裝外面都穿著防水的短披風，隨著疾風狂擺。

加百列手中還提了一盞風燈，這破爛的囚室早就沒了電燈電路。

加百列走到鐵柵外面，對著艾麗發了幾秒鐘的呆，嘆口氣，“艾麗，過來，把雙手從這裏伸出來。”

艾麗順從走過來，將雙手伸出鐵柵門上一個長方形洞口。

洞口不大，剛好夠犯人把雙手一起伸出來。

“哢噠——”

加百列給她戴上了一副精鋼手銬之後命令她，“後退，立正。”

艾麗按照他的指令把手縮回來，後退，立正，加百列取出鑰匙，打開鐵柵，又嘆口氣，“走吧。”

他們簇擁著她走向另一處偏僻的宮室。

雨點劈裏啪啦落在加百列為她撐起的那把雨傘上，他低聲說，“我相信你是無辜的。”

艾麗不知如何應對，半晌才說，“謝謝。”

在她另一側的羅門也說，“我也相信你是無辜的。”

艾麗笑了，“也謝謝你。”

新的囚禁地比之前的囚室要好不少，看得出已經被人打掃了一番，室內甚至還有散發陽光香氣的被褥，上面的折痕都還沒撫平，床上還放了一套衣服。

一個智能人女仆端著一個木托盤走進來，將托盤放在床邊的小木桌上，“艾麗小姐，請慢用，有什麽吩咐，只管按鈴叫我。”

艾麗坐在椅子上，脫掉濕透了鞋子，盤膝而坐。

加百列擔憂地看著她，又強顏歡笑，“別擔心，你看，殿下還讓人準備了你喜歡的食物給你，也許，明天，等他氣消了……”

艾麗對加百列一笑，舉起自己的雙手，手銬之間的鐵鏈叮啷輕響，“他也讓你給我戴上了這對手鐲。”

“……”加百列沒法接這話，有點尷尬。

“對不起。”艾麗抿抿嘴唇，掀起餐盤上的銀質罩子，“我確實是餓了，這就不客氣了。”

她確實是餓了。

艾麗趁著自己還有胃口，大口吃著食物，然而，只是幾口之後，她就覺得食不下咽，連喝了幾口水之後更加沒有了胃口。

她拿著水杯，怔怔地問，“朱理吃晚餐了麽？”

她剛問完，又對加百列笑了，“抱歉，我才想起今晚不是你當班做隨侍。”

加百列陪著艾麗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什麽話可以寬慰她，他想了想說，“我聽說你的騎士授命令在今天下午已經送到蒙巴頓將軍手上了，這就意味著，你現在是有騎士銜的人了——不管你有沒有參加正式的騎士受封儀式，按照帝國慣例，處置騎士是需要陪審團的，還要有證人，我願意當你的證人。”

艾麗感激他，可也十分清楚，倘若加百列為自己作證，今後的仕途可能就此斷送。

更何況……她不覺得會有什麽審判。

對她進行審判的話，將朱理置於何地？證人？控方？法官？在蘇芳還有誰能審判他？

於是，她只是握了握加百列的手，真誠對他說，“謝謝你，加百列前輩。”

加百列等人走後，雨似乎越下越大，雨滴敲打在屋頂房檐，發出密集的爆豆之聲，聽起來有點像巨無霸機鎗連發的聲音。

艾麗蜷臥在床上，聽著夜雨敲窗，心中索然無味。

她又一次想起朱理在科夫邱亞國王畫像前看她的眼神。

他一定很難過……

語言有時候是如此無力，她能對他說的，不過是這樣那樣的幾句話罷了，這前提還是，他願意聽。

可就算是至今對人情世故依然一知半解的她也明白，以目前的情勢，即使朱理願意接受她……也不可能了。

她長長嘆一口氣，側臥在床上。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

艾麗趕緊從床上坐起來，整理好衣服。

門被打開了，一股清新的水汽從門外沖進室內，隨著這股涼風水汽走進來的，是蕾諾雅公主。

她將手中的風燈遞給身後的隨從，上下打量艾麗一眼，轉頭對智能女仆和她的隨從說，“你們出去，我要和艾麗騎士單獨說話。”

隨從和女仆互視一眼，遲疑了片刻，但沒人敢質疑公主的權威。

他們聽命退下之後，蕾諾雅公主反手關上房門。

她仰首望著艾麗，“你和雷安·瑞柏林——確實曾在世嘉私會？”

艾麗沒否認，“是。我相信您也已經看過那兩段視頻了？公主殿下。”

蕾諾雅公主彎起唇角，“哼。”

她解開披風的領結，一把扯掉披風，隨手往椅背上一扔，“說起來很遺憾，我們似乎沒有機會切磋了。”她說著，抽出掛在背後的一把唐刀扔給艾麗。

艾麗雙手之間連著一條長約二十公分的精鋼鐵鏈，她只能雙手齊擡，將刀接在右手中，疑惑地望著公主，“殿下？”

蕾諾雅公主面若寒霜，左手按在自己腰側掛著的刀鞘上，右手嗆啷一聲拔刀出鞘，刀光一閃向艾麗劈去！

艾麗雙手被鐐銬所困，無法拔刀，倉促之間只好將雙腕之間的精鋼鐵鏈迎著刀鋒一舉——

“噌——”

兩指粗的精鋼鐵鏈應聲而斷，艾麗向後一躍，同時左手拔刀，刀鋒直指公主。

蕾諾雅公主笑著後退一步，“你確實如他們所說那樣。”她收刀回鞘，右手背在身後，又解下一把刀，拋給艾麗，“你的兩把唐刀，還給你。”

艾麗在公主拋給她第一把刀的時候一握刀就知道這是自己的佩刀，她接住另一把刀，有點不解，“你這是……”

蕾諾雅公主仔細地看著艾麗，看了好一會兒嘆道，“你……唉……”她仿佛有些惋惜又有些無耐似的閉了閉眼睛，長出了一口氣，指著艾麗手中的唐刀，“你知道這兩把刀的名字麽？”

艾麗蹙眉，“名字？我的刀是無名之刀，是我在角鬥場時杜漠隊長買給我的！”

蕾諾雅公主搖搖頭，“不，不是。你右手所握那把長兩尺三寸的名叫溪流，稍短一點的那把名叫雪融，唉，如果這刀的手柄是你親手更換的，你就會看到刀莖上的銘文，這兩把刀都是菊霜齋大師籠雪淵早年十多年前所造……”

她說到這裏，看出艾麗確實不知道她手中的兩把刀其實是傳世名刀，對自己所說的這些“刃紋”“銘切”更是一知半解，說不定連籠雪淵大師是是誰也不清楚，不禁再次搖頭嘆息，“這兩把刀到了你手裏，可算是明珠暗投。難道你身邊也沒有一個識貨的人？也難怪，這兩把刀的原主人幾乎從未在人前使用過它們，把刀送給你之前，更是連刀的鐔……哦，就是護手，也給換成了大路貨，把它們故意偽裝成量產貨……”

她言語中流露惋惜，“如果換了其他人，絕不可能認出這兩把刀，可是，我不是其他人，因為這兩把刀打造出來時，我就在籠雪淵大師身邊。”

“啊？”艾麗聽公主說這兩把刀的名字時就已經暗暗驚訝，聽到她說這兩把刀打造出來時她就在現場，更是訝異到了極點。

公主淡然一笑，“我那時才八歲，可是已經對刀劍著迷的不得了，那一年，我的父親奉先皇旨意巡視東平，我央求他帶著我去，後來……我們特意到菊霜齋拜訪籠雪淵大師，父親以重禮求得了這兩把刀……”

她感喟道，“我本以為父親重禮相求的這對刀是要送給我的，可是——他卻告訴我，這對刀其實是先皇私下特意向大師所求，他這次來正是替先皇取刀的，還反覆叮囑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當今陛下。”

“返程的一路上，我知道這兩把刀到達帝都之後就會是別人的了，幾乎每天醒著的時候都在摩挲比劃，愛不釋手，怎麽可能看錯……”她說到這裏，擡頭看看艾麗手中的雙刀，“溪流因為刃紋像清淺溪流中的流動的細沙而得名，雪融則是因為刀紋像半融化的雪花。”

“這怎麽可能？我這兩把刀，確實是杜漠隊長買來的。”艾麗吃驚地看了看手中的刀，燈光之下，刀刃上確實有水中流沙般的細紋，她見過希禮手中那把著名的“千堆雪”，略微知道許多大師鍛造成功之後喜歡用刀劍刃紋的獨特樣子為刀命名，她這兩把唐刀自從杜漠隊長送給她之後和她形影不離，刀刃上的紋路她自然非常清楚，可從未想過竟然也是有名的大師所造的珍品。

蕾諾雅公主淺淺一笑，“你還沒想到？這對刀，是先皇偷偷送給龐倍的十四歲生日禮物。”

艾麗握刀的手猛地一顫，她看著蕾諾雅公主，沈聲說，“我確實不知道這對刀是他送來的。”

經公主再次提醒，艾麗突然明白了其中關竅：杜漠隊長確實是出錢買刀了，買到的也確實是菊霜齋出品的刀，可這兩把刀也確實曾是龐倍所有的，可即使是以杜漠的眼光，也沒想到、更沒看出這兩把連刀鞘都沒有的刀竟然不是無名之刀。

蕾諾雅公主緩緩抽出自己腰間的佩刀，那是一把長三尺以上的長刀，刀身雪亮，在燈光下竟然有一絲若隱若現的暗紅色光芒，她對艾麗微笑，“看來你現在明白了，他就是淺墓最大的讚助人，自從你進入角鬥場之後就一直默默關註著你。能令那樣的男子這樣對你這樣……真是，令人嫉妒。”

這次抽刀出鞘時，公主身上散發出真正的劍者才有的懾人氣勢，艾麗不敢小覷，立即摒棄頭腦心中一切雜念，雙手持刀，心無旁騖。

兩人只對峙了極短暫的一霎就展開攻擊。

窄小的鬥室之中一時刀光閃動，夾雜著刀刃劈裂桌椅雜物的聲音。

守在門廊外的兩個人立刻跑到門口大聲呼喚公主，幾個呼吸之間，已經有大批護衛趕到了門外。

公主長刀的刀刃和艾麗手中刀刃激起火星，她高傲一笑向後跳去，右腕一轉，收刀入鞘。

艾麗也向後跳了一步。

她們倆在鬥室之間過招，一招之後就知道對方沒有使出全力。

艾麗猜到公主是要把人引過來，但卻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時，加百列已經在門外喊起來，“公主殿下，您沒事麽？”

蕾諾雅公主凝視著艾麗，走到她身前，低聲說，“用我當人質。”

艾麗一怔，立即會意，可是她還稍有猶豫，公主轉身背對著她，一把拉起她的右臂，將她手中的刀擱在自己肩上，大聲對門外喊，“你們退後十米，不要使用武器！我們要出來了！”

門外一陣嘈雜騷動，加百列似乎在和誰商議，但很快，他揚聲說道，“好的，殿下！不過，院子沒有那麽大，我們退出院子可以麽？”

蕾諾雅公主悶笑一聲，低聲喃喃，“對哦，這院子最多只有五米見方。”

她輕輕握一握艾麗的左手，“艾麗，走吧，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希禮和薇露密謀請皇帝陛下親自下旨秘密處死你，這會兒他們的密信估計已經到了陛下那裏了。你不會得到審判的機會！如果陛下果真派出特使帶著旨意格殺你，朱理也沒有辦法。”

艾麗一陣恍惚，什麽？她聽錯了麽？希禮和薇露寫密信請陛下下旨處死她？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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